阅读十人,仅能寻其浅显的共通性。而细读一人,则能发现人类心灵中最为特异的部分。
水烟,乃刺激鼻喉之物,却有能者嗜其灼烈。酒精,乃迷醉神智之物,却有梦行者溺其虚拟。
我们追求的,或许并非物本身,而是那片刻的抽离——虚拟以幻象蛊惑感官,冒充真实。真实,则撕开迷雾,确证其存在。
无论残酷还是仁慈,现实总向我们展示自身。人类透过理性理解世界,但世界却以不同姿态示人。感官与理性,不同的人对世界不同的考察路径,展现了现实其多变性。幸运的是,在相似的时空里,因由出生与成长的巧合,不同的理性得以和解、交融。这是生命的奇迹。而我,恰巧是那个不吸烟却能吸进水烟的人。而我,恰巧是那个不嗜求酒精却主动寻求迷醉的、一个同为渴望虚构的人。
现代的皮格马利翁们依旧在雕刻伽拉忒亚,其理想,赋予象牙铸造的躯体以神性。作为美的集合的女人所诞生的伽拉忒亚,不是任何皮格马利翁的所有物,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远离她。
“人生有两个悲剧,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,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。”正如王尔德这句精妙洞见,不可得与可得之间的甜美,任何皮格马利翁都清楚不过,却依旧雕琢她的躯体。一但伽拉忒亚醒来,造物主再也不能像对待物去对待她,无法控制与占有她。那个不醒来的伽拉忒亚好似,一块永远悬在眼前不去啃咬的肉,一个关于花期的花朵们永恒的定格想象,一首将进未进的曲子的高潮部分,她是欲望本身,最完美的例证。她之所以完美,正因她永不抵达。一旦她获得生命,睁开双眼,便立刻挣脱造物主的双手,从一件作品变成他者。美在完成的瞬间,便宣告了造物主的流放。
我与一位友人——一个外表坚固、内心同样雕刻着塑像的男人——彻夜探讨这得到与失去的悖论。最终,我们寻得的答案无关占有,而关乎选择。那是勇气与执念,是推石上山的坚持;是在反省与上路间做出的决断;是在永恒轮回的假设下,包含遗憾在内,我们依旧会做出同样选择的“重复”。如何对待过去的自己,如何安放那些存在于模糊记忆里的抉择——这,是我们对自己唯一的、也是全部的回应。
伽拉忒亚确确实实存在于我脑海深处的褶皱里——那些由记忆蜷曲的隐秘沟回,有着关于他人的往事、承载着与对方相似而不同的可悲过往,还装着相似的见解、相似的语言、相似的对话中所看不见的标点。尽管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随心一说,随心一听。于是乎,筋疲力尽的我们回到自己的归处,月色即将退却。我蜷缩在黑暗为我盖上的被子里——这已不可称为夜晚的,已然应是白昼边缘的流连。定睛观察屏幕中电子的精灵,此刻已是早上六点二十分的破晓。在一种清醒的晕眩中,遗憾没有留下一张照片,我便就此睡去。
于是,那个夜晚,连同其中所有的对话与思绪,便只能交付给记忆。而我们总在为记忆打上“拟像”的标签——那些由狂想产生的记忆,只为在生命长河的彼端,能回望这些捏造的、胶质般的闪光。想起最后朋友离开时说,在睡眠中脑脊液会如暗潮般带走大脑的代谢物,完成新陈代谢的洗涤。你可曾想过脑脊液是苦还是咸,尝起来会不会也像鸡尾酒般呢?我固然知道,脑脊液是生理盐水,它应当是咸的。但你可否真的确认过在自身主观下的、远在科学推理的实证之前的感官的事实呢?我想,通过感官确认脑脊液味道的人,并不多。西伯利亚癔症的农夫偏执的相信太阳以西处藏着乌托邦,但直到他真正抵达,执念才可能真正消失。乌托邦有时好似恶魔的证明,对于恶魔,对于不可一见的事物,要证明其不存在,有时远比证明其存在来得困难。
由此,我审视自己笔下的文字。它们于我,从来不是解药。它们更像是麻药,如同吞食过量辣椒后腹中灼烧的绞痛——一种在清醒自毁中阴差阳错的享乐。书写令我痛苦,它时而阻断、时而又暴露我与那个“一旦落笔便不再改变”的自我之间的秘密连接。
然而,当我回望那个未留影的破晓,回望那些失眠、沉醉、滔滔不绝的自我表达,回望所有不为他人理解的偏执与被爱的渴求……我忽然明了。
那夜交谈的虚空,本身即是一种充盈。吐出的烟雾里,杯中盛装的梦幻中,友人眼中映出的与我相似的理解,全都碾碎在了脑脊液中。我们索求的认同,舍身追求的执念,既是让我们坠入虚幻的麻药,也是支撑我们穿越真实荒原的解药。
虚拟既生产如同真实般的幻觉,也映照真实的一个侧面。而你我,在文字、记忆和那些未完成的伽拉忒亚之间,既是苦痛的雕刻者,也是被自身渴望所雕刻、并因此孕育着美的,永恒的未完成品。